暮夏时节,蝉鸣残喘,淑容妃一身青碧氅金雀衣站在紫宸大殿前,手放在紧阖的殿门上,迟迟没有推开。
外面祗侯的内侍知道帝王心情不爽,纵使见缇兰犹豫,还是上前硬着头皮帮她打开。
缇兰遥遥望过去,同御座上的人目光短暂相接。
殿内没有旁人,他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因为隔得远,轮廓不甚分明,但那道目光太过锐利,让她不敢直视,更无法忽视。
缇兰敛衽进殿,殿门阖起,蝉鸣声立时消散,气氛随着周遭的声音一道冷下来。
缇兰略略垂眸,大致明白了现下情状。
在愈安宫得旨,她不知选妃宴的结果,慎重起见,着了盛装前来。
眼下,选妃宴的结果自是不必再问,他召她不可能是想听她一句道贺,而是要兴师问罪。
她提起裙摆,迈步走向帝王,高台上的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他起身从堆金积玉的案桌上拿起了一壶酒,满上一杯,而后端着酒樽绕过案桌,耐心等到她来至身前。
攥着裙摆的手收紧,华服上的珍珠硌着指腹,缇兰上阶的步子迈地有些艰难。
还没等完全靠近,缇兰就已经闻到了一丝甜腻又诱人的酒香。
抬起头,那人正好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一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歉意染上唇角,缇兰轻轻福身,把手递给他,“谢陛下。”
他一把将她拉至身前,笑意莫名,“是朕该谢谢淑容妃。”
“……”
“今日这一出,还得仰仗淑容妃上下打点,连朕都算计在了里面。”
缇兰背脊生寒,翕动着唇正欲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确实无言以对。
恰时,帝王倏地把手抽回,推盏给她,“喝吧,这杯酒,朕敬你的煞费苦心。”
缇兰盯着杯中酒,异香扑面弥散,令她微微蹙了蹙眉。
“臣妾喝不了烈酒。”
“这不是烈酒。”
帝王一贯干脆利落,箍着她的下巴把酒灌入了她的喉中。
浊酒入腹,酒香烈得有些刺鼻,缇兰抗拒间被呛到,只觉得酒水滑过的地方开始发烫,一路烧进她的心底。
“这是什么酒?”
帝旭扔了高樽,寻到女子腰间的丝绦,二人的气息在迷情酒的催生下,纠缠在一起。
“男欢女爱,即使不曾心意相通,也能水到渠成,你说这是什么酒?”
缇兰心口一窒,下意识解释:“臣妾没有……”
“没有什么?”
他轻嘲一笑,解丝绦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鸦睫掀起,露出的漆瞳里血色堆积。
“你是想说这场宴席跟你无关?还是想说你心里没有存着将朕推给旁人的心思?”
酒意作祟,又等了许久,帝旭眼下已经有些恍惚,胸臆起伏得厉害,这种令人背脊酸麻的心悸感像极了当初她伏在自己胸口,神含欲语,温侬软语勾人采撷。
彼时他的回应有多热切,如今便有多绝望。
原来当时她的心里,想的是如何将自己诱入此间,赴这场荒唐的宴。
丝绦被彻底解开,他一把揽过她的腰肢,箍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望过来。
“朕是个什么物件吗?被你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掌中玉面微微发烫,回应的气息已然不稳,“陛下言重了,陛下不是臣妾一个人的陛下,陛下宠幸谁,臣妾无可置喙。”
帝旭气极反笑,“是,你是无可置喙,所以就不动声色将这些人搜罗来。朕不信你看不出来,朕身边有你一人足矣。”
“不可以,九州共主的后宫,不能只有一个无力生育的妃妾。”
帝旭将她倔强抿唇的模样尽收眼底,恍然大悟她此举的意义。
然而紧随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让帝旭喘不过气来。
他转而攫住她的肩膀,眼中的痛楚无处安放,连带着质问都有些歇斯底里。
“朕难道会不知道那些宗亲豪右打的什么算盘?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朕仍孑然一身?你以为你是凭借什么才能站在这里跟朕叫板?”
“臣妾知道。”
催情酒在体内四窜,缇兰强忍着口中的渴意,掀起眼帘,苦笑着回答:“是因为紫簪阿姐。”
帝旭如遭雷殛,只觉得喉间哽着一口咽不下也吐不出的血,最后也只能松开她,认命般地笑出声来。
良久,他退开半步,任由眼前人脱力缓缓跪下身。
“你去吧,去侧殿给朕挑人,不拘鼻子、眼睛,只要是有地方长得像紫簪的人,都送去金城宫。”
帝旭言罢偏过头,又见案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提醒着自己这便是她送的生辰礼。
他一把拂去眼前凌乱又刺目的一切,“她们哪个敢爬上金城宫的床,朕就能让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碎裂声惊空,一地狼藉面前,斜身跪坐的人双手撑地,安安静静垂着头,似乎无动于衷。
帝旭觉得自己面对着一潭死水,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激不起这人心中半点涟漪。
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欲潮翻涌着,让他险些站不住脚,颈间肆意跃动的心跳鼓动出痛意,在他强势的克制下,恍若一条扼住喉咙的绳索。
恰是这缕微末的疼痛,提醒着他需要保留一念悲怆的冷静,在噬骨的欲望面前做最后的挣扎。
帝王半跪在女子面前,一手撑在膝上,俯身去拂她的侧脸。
“你初来天启城,朕对你那般,你难道看不出来,朕不能接受的恰恰是你的容貌像紫簪?
“这些年,朕若有寻替身的心,时至今日后宫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
“既如此,朕又怎么会因为这幅容貌对你心生恻隐、手下留情?”
他的手随话音逡巡着,抵住她的下颌,有潮湿的水渍顺着指节滴到掌心,帝旭心尖一颤,手随之轻抬。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泪流满面。
他强忍着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掌心沾湿的手甚至开始轻抖。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是你提醒朕,你不是紫簪,明明是你说,知道朕过得跟你一样难,你分明是懂朕的。”
理智已经一团混乱,缇兰不再死撑,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期待能在这股邪火的掩饰下,容她短暂浑噩地应对眼前人锥心的质问。
然而事与愿违,视线虽然被眼泪遮住,架不住他的声音在耳畔清晰地飘忽。
“朕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不这样一次又一次将朕拒于千里之外?”
她兀自笑笑,伸手握住了帝旭的臂膊,借力生出些解释的勇气。
“臣妾从出生,就如浮萍,任风吹雨打,心里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也许原本该是这么着的,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陛下,臣妾能试着理解你的苦衷和执念,亦能感知到陛下对臣妾的改观与偏爱……但缇兰更看得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一个阿姐……
“那样深重的过往,陛下自己都跨不过去,更何况臣妾人微力薄……这样下去,无异于飞蛾扑火。”
“朕无需你的拯救,朕只想让你做回原本的缇兰!”
他偏执地想要阻住她的自怨自艾,掌中的泪滴却落得更甚。
“抱歉,臣妾自己都弄丢了原本的自己,遑论将她还给陛下。”
颤声落下,帝旭清晰地感觉到,脑中那根越绷越紧的弦没有断,径自松懈下来。
他像是打了场最艰难的仗,兵临城下,才知道城池早已陷落,独留他一人负隅顽抗。
她字字诛心,嘲讽他这番后知后觉的真情卑如草芥。
“所以,永失所爱还不够,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上天要这样苛责,让朕连重新开始的权利都没有。”
眼前人仍在看着他,隐忍到已经开始轻抖的眼神背后,藏着难以撼动的斩截。
“陛下厚爱,臣妾承受不起,恳请陛下广开后宫,绵延子嗣。”
帝旭嗤笑,赤红的眸子里好似燃起一团汹涌的火,将丝丝缕缕的别情烧成了灰。
他喉结滚过一番,扯住女子发尾,“看着朕的眼睛,把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意杀退了已经试探到唇边的冲动,缇兰艰难地开口:“陛下厚爱,臣妾……”
堵上眼前这张不饶人的嘴的刹那,帝旭才知克制和放纵从来只在一念之差。
……………
【全删完了,求审核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