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澜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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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别序·篇二】第九章


缇兰盯着那只兔子,思绪却插上了翅膀,随风回到了注辇,回到了经年之前。


也是这样满月清风的夜晚,推开殿窗就能闻到缬罗花的香,七重王宫下,绕城的御河上人潮如织,各色花灯摇曳,烛火飘摇。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朝下远眺,缇兰趴在窗边,满眼欣羡,心中腾起的却是一次次期待破灭的失落。


她贵为公主,被困在一座华丽的牢笼,就连俗世烟火中这样简单的快乐都奢望不得。


望着望着,一团烛光在她眼中渐渐变大,越升越近,散在眸中化成比月亮还要盛的光芒。


缇兰怔怔看着,直到花灯飘至窗前,她赶忙伸出手接过,一个影子从飞檐下轻巧地翻上来,来人手握腰间佩刀,肃立窗边。


“震初哥哥!”


“臣请公主安。”


见到来人,小公主自然心情变好了些,今夜更是因为收到了手中的物什而更开怀,她点点头,把玩着手中的花灯,一时挪不开眼。


“你今日做的这是什么灯?样式好生新奇。”


并不是她少见多怪,手里的这盏在注辇确实少见,上下一体,以薄纸糊灯身,上无提手,下方留口,蜡烛就绑在留口中央,照亮了灯面上绘着的一只抱着圆月的玉兔。


汤乾自替她拖住灯底,眼神被烛光照得温柔又明亮,“这是孔明灯,在臣的家乡,人们总会用此灯祈福。”


“又是中州的好玩意儿呀……”


她啧啧一叹,讪讪松开了手。


“公主不用觉得遗憾,终有一日您到了天启,会见到更多新奇好玩的东西。”


小公主没有说话,却一手支颐歪过头,轻轻戳了戳兔爪子。


从被掖庭接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替代阿姐去往中州是自己余生唯一的职责,也是宿命。


而眼见绘着抱月兔的孔明灯升上天际,她的心底便埋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甚至开始对以后要来到的天启城含了更多憧憬。


震初哥哥没有骗她,中州确实处处远胜注辇。


她富有难以复刻的话本藏书,身上是九州难寻的锦衣华服,私库中堆着放不下的奇珍异宝,自己从落魄公主摇身变成了旁人眼中的帝王宠妃,占尽春光。


刚来天启城的那个冬天,她见过霜平湖上满池的缬罗花灯,只为她一人而绽。


可无人知晓,她战战兢兢地走在这深墙之内,每一步都浸着血,无数灰鸦悲啼的夜里,她寻求解脱无门,恶魇缠身。


缇兰没想到,自己最隐晦的痛苦,居然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内侍窥探得一清二楚。


她收神敛容,发出垂问,“你是谁?”


那内侍只是摇摇头,站在原地低下首。


缇兰一贯声轻,但夜色已深,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被风声放大许多。


玉苒值夜一贯眠浅,听到动静从倒厅出来,饧着双眼远远瞧见一团模糊的人影,心中立时警钟大作,“谁?!”


她快步上前,定睛一看,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轻斥:“原来是长余,已经夜深,你怎么在这里?幸好是我看到,若是被外面守夜的中卫军察觉,你这条命今夜就得交代在这儿,还不快回去!”


长余顺从地点头,朝着窗内的人恭敬一礼,将手中宫灯交给玉苒,转身融入夜色。


缇兰渐次回神,示意玉苒上前来,“他叫……长余?”


玉苒福身禀明:“回淑容妃,内侍长余,专司愈安宫偏殿洒扫之事,不怪您不认得他,他平日都是在后庭,不会到前殿来。”


“他以前也在愈安宫吗?”


“年初您遇刺后,陛下下旨将愈安宫所有内侍换过,长余虽然不会说话,但平日服侍倒也勤谨,奴婢便将他调了来。”


远去的脚步声已经不可闻,玉苒微叹了一口气,“说来长余也是个可怜人,自小被赌鬼父亲灌了哑药卖进宫中,好不容易等到混账父亲死了,跟母亲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母亲却在半月前病故,如今就剩他自己。”


玉苒收回遐思,忙解释道:“许是伤心过度,又因汤乾自出逃一事下了趟诏狱,这些时日以来他神智都有些恍惚,是奴婢失察,惊到淑容妃了,这就安排他去别宫。”


“不必,他口不能言,若是愈安宫不留他,内侍局那边定然会为难,只怕这宫里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是,奴婢遵旨。”


缇兰放下手中的剪刀,拿过窗台上的草编兔子端详片刻,若有所思,“玉姑,听你方才所说,陛下已经查过他?”


“是,咱们宫里最近出宫的内侍不多,长余是其中一个,自然要严查的,青海公还派人去了他母亲的墓地,查看过是新坟才解了对他的怀疑。”


缇兰颔首,既然帝王已经查过,应当是她的错觉,更何况,方才那人的身量和容貌,和记忆中的汤乾自实在大相径庭。


 

这日,下了早朝帝王便命人来传旨,说会来愈安宫用膳。


然而午膳备好,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


敬诚堂内侍匆匆来报,说朝中突然有事,陛下同青海公正在商议对策,故而来不了了。


缇兰本不欲多问,只是紧接着方海市的突然造访,让她心头疑窦丛生。


方海市其实并未透露任何,只让她这些时日不要出宫,说什么外面不太平,加上汤乾自出逃,都中眼下草木皆兵。


方海市前脚离开,缇兰后脚便去了金城宫。


帝王果然不在,只是一路行来,内侍见了她皆退避一旁,眼神闪躲中似乎还掺杂着些不明缘由的打量。


“淑容妃,您是忧心陛下还是……?”


玉苒跟在身后,看着她少有地冒失辗转宫阙之间,忍不住幽幽轻问。


“自然不是。”缇兰脱口否认。


缇兰确实没有在担心帝旭,毕竟,这偌大的天启城,应当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今日横生的枝节,与自己有关。


信步而行,不一会儿便绕到了敬诚堂外,远远看着守卫森严,缇兰便去了西侧竹林。


入内日光微收,竹影投在鹅卵石子路上,遮住了缇兰和玉苒的脚步。风涛时断时续,有声音隔着清幽竹色,忽近忽远地传入耳中。


“注辇部越来越猖狂了,都敢对咱们国朝使者下手。”


高个宫女停下修剪竹枝的动作,“嘘——别胡说,使者不是暴病而亡么?”


矮个宫女撇撇嘴,“也就你真的相信注辇那番弄鬼之言。若不这么说便是挑衅造反了,你说注辇到底凭什么?”


“有恃无恐呗,淑容妃独宠,若是哪日生下皇子,注辇只怕更会蹬鼻子上脸。”


矮个宫女用力剪下一簇碍事的竹叶,压低声音愤愤道:“陛下莫不是被淑容妃蛊了心窍,任由注辇骑到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高个宫女倒吸一口凉气,忙用挎篮子的手捂住对方的嘴,“你不要命了?!敢揣测陛下的意思。”


分明酷夏已至,缇兰呆在原地,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冰水浇下,寒意从内向外,涌向四肢百骸。


恰时身后有人,挡住穿林而来的风和刺耳的低语。


“不要听。”


帝旭将人搂在怀中走出竹林,睇着惶恐跪地的两个宫女,利落下旨。


“穆德庆,这二人妄议朝政、不敬主上、搬弄是非,打入诏狱,各打三十板,以儆效尤。”


出了敬诚堂,帝旭松开了缇兰,男人步子迈地飞快,同她逐渐拉开了距离。


不为其他,注辇前脚出了事,她后脚便来了敬诚堂,帝旭很难说服自己她此来没有旁的缘由。


缇兰望着他紧绷的背影,咬着唇,快步上前扯住他的袍袖,刚要开口,“这次母国……”


便被帝王打断。


“不是你的错,亦跟你无关。”


帝旭回过头望着扯住自己袖角的那双手,眸光闪动。


脑中闪过的却是过往那些不太愉快的画面,声音便冷了下来,“但若是你还想要为注辇求情……”


“不会了。”


攥着袖角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搅住更多衣衫,缇兰低眉顺首,轻声道:“抱歉。”


短短的两个字立时融了帝旭眼前心底所有的冰,他抬起眼前人的面庞,轻叹一口气,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滑落到唇角的泪水。


“说了不是你的错,不必将莫须有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缇兰望着他眼中满溢的流光,赧意掺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幽情从心底蔓生,然而却被胸口堵着的一抔雪一般的冷意硬生生压了下去,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方才内侍口中之言。


缇兰避过他的灼灼注视偏过头,手亦松开了袍袖,她的目光一点点下落,凝着那人皇袍上被自己攥出的褶皱,指甲渐渐嵌入掌心。


“陛下说来愈安宫用膳,午膳未来,晚膳可有空闲?”


那人从谏如流拉过她的手,回应里笑意弥漫,“自然。”


 

难得一室温情,帝王今日心情比昨日还好,见到内殿窗台上那只已经枯了的草兔子亦没有多疑。


他拨了拨兔子耳朵,想起的是另一桩事,“说起来你的那只兔子,还在绫锦司柘榴那儿养着,朕命人给你抱回来。”


缇兰循声抬头,只见帝王站在窗前,半月皎洁,悬在他的脸侧,昔日寒峻的眉目就沐在溶溶华光里头,平添了些温柔。


这个时辰,帝王今夜当是不会走了。


她合上话本,上前为他宽衣,一壁解开他的腰封,一壁回应他方才的打算,“都这么久了,若是贸然将小乖抱回来,柘榴姑娘会伤心的。”


“朕再安排几只给她便罢,当初说好的,暂时养着,她不会不放。”


“陛下向来运筹帷幄。”


“倒也不能这么说,譬如在你面前,朕横竖都帷幄不得。”


察觉到男人的手摸上了后腰,缇兰顿住动作抬起头。


眼前人已经凑身过来,用朗然的笑意和缠绵的吻将她尽数包裹。


窗外风声微变,拂动盛夏茂盛的青草地,暗夜宫墙下,一袭单薄的影子飞速离开。


 

一夜滚烫,翌日晨起,帝旭看着榻边的“凉药”,如梦方醒。


却不想身侧的人抚上了他的肩膀,“臣妾不想喝这药了,恳请陛下允准。”


帝旭眨了眨眼,怔怔回不过神来。只觉得枕边人最近乖顺得有些不像话。


她的下巴就抵在肩头,馨香的气息缠绕在他的呼吸间,“臣妾还想留着这条命,看母妃一眼。”


帝旭呼吸收紧,偏过头,视线又直直撞进她的眼睛。


她迎身而上,将他推回衾枕,伏在他的胸膛。


“陛下,臣妾是可以期待那天到来的吧?”


帝旭一把搂过她的腰身,翻身将人压入帐底,“你这个小妖精,原来在这儿等着朕!”


缇兰不意示弱,顺势搂住头顶人的脖颈,附耳窃窃软语,“臣妾还为陛下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帝旭动作一滞,忒忒的心鼓动着嘴不停追问,“是什么?”


缇兰掩去眸底的暗色,调笑着想要推开他,“陛下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届时便知了。”


头顶的人一身反骨,闻言扯落了帷帐,回应和动作一样狷狂。


“好啊!朕现在就给你看看朕有多急不可耐……”


 

八月初一,承天节大宴开启,帝旭等了一日,也没等到缇兰的生辰礼。


八月初二,宫宴又启,只是这次不是帝王的授意,而是淑容妃特意安排。


然而宫商排开,舞乐协鸣,帝旭身旁的坐席一直空着,缇兰没来。


他了无生趣地看了会儿,压着心底的疑惑作欲离开。


然而司礼监三推四阻,这步子就是迈不开。


终于,一直紧阖着的紫宸殿的正殿的门被推开,帝旭望去,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鱼贯而入的是一个个生疏的脸孔,皆端着物什,领头的人竟是玉苒。


她端着一壶酒,朝他走来,只是不时环顾左右,眼神畏避,不敢直视天颜。


她径直上阶,跪地将酒呈上来。


“玉姑,这是怎么回事?”


玉苒闭上眼,垂头将酒举得更高,“陛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他坐回鸾座,“是奉谁的命?司礼监?还是淑容妃?”


玉苒没有回应,眼神看向穆内官,穆内官上前接过那酒壶,犹豫着给帝王斟了一杯。


帝旭看了看杯中酒,又扫过高台下盛装而来的女眷,还是有些不解其意。


“张监丞,你来说。”


司礼监张监丞上前,虽心内惴惴,开口却抱着十万分的诚恳:“陛下,这些皆是淑容妃同礼部一同着过眼的贵女,陛下承天万岁,她们也为陛下备了礼,特请陛下一观。”


果不其然,帝王闻言,立时落了脸,“此事淑容妃也有参与?”


周遭乌压压跪了一地,帝旭拿过桌上的酒饮了一口,想要借势压一压横生的怒意,也想借势保持几分清醒,唯剩的念头便是他得回愈安宫问个清楚。


然而这次的酒不似往常一般苦,入喉甜腻无比,帝旭顿觉不对。


阶下众人见他喝了酒,也似早已商量好一般,一个一个上前来自报家门。


她们浑身金装玉裹,头镶翠羽明珠,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帝旭还存着一念分辨的能力,原也不是眼前的景象迷了他的眼,他收回视线,落向桌上那壶酒的目光竟也是模糊的。


“妾江东孙氏柱国之幼女孙月吟,为陛下献宝,愿陛下寿与天齐,昌盛千古。”


献宝?献的是哪个宝?


帝旭晃了晃不甚清醒的头,不由失笑。


眼前衣香鬓影飘忽聚散,逐渐汇成了一袭白蓝衣衫。


是该夸她体察君情、善解人意?还是该心寒于她的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迷情酒丝丝缕缕地沁入脏腑,流遍全身,诱人的香气很快麻痹了理智,按下他凌乱上涌的思绪,勾出最原始的欲望,在心底和脑中肆意疯长。


穆内官眼见不对,立时示意阶下众人止步原地,不要妄动。


帝旭掀眼,血丝爬满的眸底闪过一记寒光,他深吸一口气,唤过穆内官。


“将这壶酒分给殿中所有人,再将她们全都扔到侍卫营。”


“陛下!”穆内官头皮发麻,同殿中诸人一同以头抢地,砰砰叩首:“陛下三思啊……这些女子皆是朝中……”


“怎么?他们有胆子给朕送人,还这么算计朕,难道会没脑子想到这么做有什么后果?”


穆内官硬着头皮,没敢领命,“陛下!……”


帝旭拧眉拂袖,金口定音,“全都关到偏殿着人接走!再告诉宫外,只此一次,再犯灭门。”


穆内官这才松下一口气,赶忙领旨,手忙脚乱地同玉苒带着一半内侍,将一地莺莺燕燕领了出去。司礼监的人也识趣地避出了殿中。


金銮殿上,宫商已停,华毯铺在地上,折出堂皇的日光。


喧嚣声远去,遐思浮动,帝旭靠坐在帝王座上,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今日赴宴前,缇兰如常为自己整理衣衫的模样。


他斜着唇角,扯松严合的襟口,饮下杯中残留的酒,示意内侍上前。


“去愈安宫,请淑容妃来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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