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澜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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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蛾眉·续】上篇——《幽梦断(四)》



新元夜宴帝王一席话落下,沉寂了十年的西市望月楼重新开始张灯结彩。


森严的宫禁之内,最高处为金城宫东侧的摘星楼,巍峨矗立,俯瞰重重宫阙。


宫禁之外,国朝建立之初为安城防,曾于西市设哨塔,天下安澜后,太祖亲自更名望月楼,同摘星楼呼应。


摘星望月分立天启城两端,遥遥相视,目睹帝都百年沧海桑田。


望月楼虽坐落在西市,却为皇室所辖,一年一启,最热闹的时候当属上元节。


元夕燃灯祈福是古俗,亦是亲民的好时机,旧例这日,帝后会携手走下神坛,驾临望月楼赏灯游幸,与民同乐,洒露共庆。


仪王之乱七年,望月楼重新投入军用,自无灯彩。


天享年间,后位一直虚悬,更因着帝王一句「年新人不新,月圆人不圆」,新元朝觐辍止,上元灯会再不曾办过,望月楼已蒙尘十余载。


大徵国祚百余年,登过望月楼的女子,除了历代皇后,便是当初代陛下死守天启城的旭王妃。


当年仪王之乱,身怀六甲的旭王妃为鼓舞前线将士,更为安都中民心,登楼固守三日,终于等来了援军,却在筹谋劳顿之下失了第一个孩子。


如今巾帼作古,被追封为元后。


如此说来,站上望月楼的女眷,无一例外皆是皇后之身。


正因如此,今次朝觐重启,御座上的人寥寥几句看似一时兴起的顺嘴话,背后的深意昭然若揭。


早在淳容妃入宫之际,便开始传出帝王要立继后的风声,两月来暗涌不断。


紫宸殿上金口一出,等于明示天下人,中宫之位,陛下已属意淑容妃。


 

金城宫,西偏殿,卷佚微翻,月影横斜。


碧红煞有介事地凑近忙着归置话本的碧紫耳畔,低声道:“方才奴婢在后殿听他们议论,都是这样说的。”


碧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方才从席上出来,回宫路上的内侍连行礼都恭敬了三分。”


碧红扬起下巴,“可不是,试问谁又敢怠慢未来国母呢?”


碧紫听到碧红的话,下意识蹙眉,“碧红,陛下还没下旨,公主的心结好像也未解,我们还需慎言。”


宴席未散,殿中一片安然宁谧,绿釉龙柄博山炉吞云吐雾,其上绘着的玉人神兽如登仙境,缥缈模糊。


碧红碧紫小声的议论随着龙涎的气息飘过影屏,落入斜倚在榻上阖目的人耳中。


二人絮语不断,似乎是有意叫那人听见,可落在影纱帐上的影子一动未动,好像没有听到,又好像是已经睡熟。


碧红收回目光,停了手头的动作,起身走向影屏旁的香炉,她用香箸拨着刚添的玉华醒醉香,幽幽道:“其实我觉得公主如今也没有那么介怀了,不然任凭陛下如何劝说,公主今晚定然不会留在金城宫……”


她声音压得很低,人却离得更近,话音听来便无比清晰。


缇兰终于睁开眼。


酴醾清芬,龙脑醒神,玉华香盖过了浓郁的龙涎气息扑满鼻间,将本就浅淡的酒意彻底冲散。


碧红所言,看似无意,到底还是戳中了她心中所想。


方才席上,陛下出乎意料的一席话让她受宠若惊、坐立不安,未过几刻便借口醒酒退了席。


花团锦簇随着耳畔的喧嚣一道远去,心中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茫然与忐忑。


婢女请示是否要直接回愈安宫,没有得到应答。


缇兰兀自走在灯火通明的宫道上,抬目望去,飞檐翘角装点吉庆,处处透着火一般的红,清冷的朔月也似染上红尘,有了温度,点亮螭吻口中的衔珠。


分明是将尽未尽的冬夜,风却意外的温柔。


就像那人铁怀下的柔情,温吞又磅礴,让她彻底沦陷。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更带着对往昔避讳的自谴,定下心朝宫阙中最亮的这处走来。


从来都是陛下来寻她,或在殿中等她。


这次,也该轮到自己主动迎一回陛下。


 

夜色微醺,新元夜宴散场已近子时。


帝旭站在殿台上,目送各色华盖在承天门外交错着驶离皇城内宫,迟迟没有抬步离开的意思。


穆内官揣度不出帝王的心思,只能噤声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帝旭突然道:“这四方城墙简直是一座牢笼,朕站得这么高,却还是看不清天下的模样,更看不清人心。”


穆内官愕然抬头,正见陛下的目光落向宫城外的某处,他随着望过去,重檐垒叠下是一座硕大的府邸,朱门深深,宝气簇拥,恢弘气度堪比帝王起居殿。


那是陛下听闻四殿下即将回朝时,亲自设计、督工建造的昶王府。


然而今岁重启的朝觐中,昶王府呈上的奏帖与贺礼,陛下一眼都没有看,全数打发了回去。


就连今夜这场难得的盛会,亦没有昶王的身影。


年前那场刺杀着实令人心惊,陛下被人设计,迫不得已纳淳容妃入宫。那之后,霁风馆暗卫兵分两路,分别从流觞和注辇带回来的消息竟是出奇的一致,这一系列连环圈套的背后,除了那位身份本就存疑的帝姬殿下,竟还有昶王殿下的手笔。


陛下本就亲缘单薄,如今唯一幸存下来的手足,也对他虚与委蛇、包藏祸心。


穆内官心有戚戚,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重新垂下头。


又过几息,金织虬龙皂靴动了动,就要抬步,穆内官忙示意随侍跟上。


帝旭拂开他伸过来的手,换回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朕没饮多少,倒是昭明宫那边,记得让医官院送盏醒酒汤。”


穆内官松下一口气,笑着欠身应下,“早已经嘱咐下去了,陛下安心。”


帝旭轻嗤一声,“也用不着朕操心,反正祁阳宫离得近。”


由于陛下无心纳妃,现如今的皇城内宫,共分六宫九苑可供居住,除却冷僻的南宫,便只有凤仪宫和祁阳宫适合宫妃居住,凤仪宫自不必说,单看名字便知是为皇后准备的,而且离金城宫最近,而祁阳宫则同昭明宫最近,就连名字也相互照应。


当初淳容妃获封,赐殿之时特意请旨求了祁阳宫做起居殿,同陛下本来的打算不谋而合,自是省却了诸多周折。


帝王明晃晃的揶揄意有所指,穆内官面上仍是笑呵呵的,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陛下今夜还是要去愈安宫吗?”


帝旭出神片刻,唇角却微微翘起,只道:“今夜这个时辰,她怕是已经睡下了,还是回金城宫吧,明早朕再去看她。”


穆内官心内纳罕,按惯常和夜宴上帝王的一席话来看,陛下自然会变着法子同淑容妃坦诚相待,相较之下,方才这番话着实是有些反常。


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穆内官只好歇下心思,示意前头领路的宫人改道金城宫。


帝旭初心未改,只是多思虑了一重,这些时日他明里暗里表明心迹,久而久之倒像是在逼缇兰,今日他当着满朝文武和天下诸部的一番剖白,诚心已经足够,若是再紧追不舍,反而会适得其反。


还不如以退为进,给缇兰时间,让她自己想通。


然他这一番自我排遣,维持了不过片刻,就在眼神撞上殿门口婷立的那抹倩影的同一时刻,尽数分崩离析。


帝旭快步迎上来人,行至缇兰身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她揽入怀中,而是顿了顿,转头望向空庭外高悬的皎月。


“陛下在看什么?”


“看今夜的月亮,是不是要东落了。”


他口中说着天上月,目光却落回了身前。


缇兰听懂了他的打趣,噙着笑朝他伸出手,“那只怕陛下会失望,您瞧,月影还是西斜的。”


“不,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帝旭没有回握住她的手,而是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跨步过槛。


身前身后一众随侍默契地没有再跟上来,殿门还贴心地从外阖上。


高烛悬悬,朱帐曳曳,洒下迷离的绯色光影,催生出丝丝缕缕的春情。


缇兰不再忸怩,就势靠搂住他的肩膀,贴近彼此的距离,她伸出手,用柔荑描摹细细他的轮廓。


从硬挺的眉骨开始,到飞翘的眼尾,滑下高耸的鼻尖,绕过棱角分明而流畅的侧脸,摩挲薄而紧抿的唇。


她柔柔一笑,追问道:“陛下还没告诉臣妾,今夜的月亮,哪里不一样?”


说话间,帝旭已经带着她绕过插屏,来到内殿。


内殿没有掌灯,她便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也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不过片刻便可能要被他放在榻上了,缇兰手上不由得用了些力。


正欲再问,只觉身体一轻,天旋地转间,她竟是坐在了高台上。


缇兰怔然回头,月银隔着雕花合和窗倾泻下来,落满她的衣衫。


她被他圈在窗前,周身渡了一层圣洁的流光。


帝旭仰起头,伸出手,一把拉过她,吻上缇兰眼下那道早已经愈合的伤疤。


报以最缠绵的回答:“今夜的月色,最美。”


缇兰浑身一僵,紧绷的心弦断裂,涌入心田的是无穷无尽的依赖和浩荡的欢喜。


她的委屈和顾忌,他都明白,也在尽力帮她消解心结。


这一吻,深情又虔诚。


直至滚烫的泪滑入舌尖,他才停下。


唇却没能离开她。


“旭郎。”她捧住他的脸,泪更汹涌,“别走……”


是在挽留,亦在邀约。


“我不走。”


帝旭的唇微微下移,含住她所有想要说的话。


“兰儿,我永远在这里。”


这或许是此生最狂热又放纵的一个吻了吧。


缇兰混沌地想,所有的感知和理智都在唇上,被他的气息吞噬殆尽。


她被他吻得软了背脊,身体开始发颤。


帝旭的手向下寻去,握住她的脚腕,放在身后,让她的腿抱住自己的腰。


随后他的手落向她的身后,同样抱住了她,将那无骨的温暖尽数按入怀中。


这夜,观音俯身,菩萨低眉,赐人间帝王一场红尘慈悲。

 


同一时刻的昶王府内,血腥气弥漫的暗室中,同样没有燃起一盏高烛,墙上却亮着密密麻麻、如萤虫般的微芒。


那星星点点的光是赤红色的,甚至还在顺着纹路缓缓流动,好似经脉里的血液,勾勒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梳着乌云蟠龙髻,眉如淡山,面似温玉,素手扶着一株细柳,足上踏着七宝莲花座,手臂缠绕的披帛飘飞,周身环绕着五彩祥云。


真正的观音幻化成人,一定就是这副模样。


季昶如是想。


遗憾的是,他的观音有形无神,只是一副空骨。


因为他寻不到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季昶望着蛾眉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缓缓攥紧了拳头。


体型若不像,可以剥皮割肉;身姿若不像,可以抽筋雕骨。


唯独眼睛,不像就是不像,就算形似,也做不到神似。


天上地下,那双美的独一无二的眼睛,只能来自于她。


叩门声在此时响起,季昶回头,眼中的癫狂骤然收束,夜色在他的眸中迅速扩大,不过瞬息,黑色的瞳仁铺满眼眶,看上去甚至比那墙壁上的无眼观音像更惊悚。


他垂下头,走出暗室。


管家守在门口,毕恭毕敬道:“殿下,有贵客至。”


“知道了。”


月光下,季昶闻声抬头,目色早已回复如常。


踏上曲水连廊,一旁的精雕假山上水如跳珠,叮叮咚咚落入池中,水花四溅,腾起潮湿的水雾,廊庑尽头的木桥好似飘在雾中。


本是比着画中仙境建造的庭院,山石后却传来了阵阵呻吟和哭泣声,凄厉绝望,如自地狱飘来。


季昶快步从桥上踏过,蹙眉嘱咐管家:“太吵了,再换批清静的来。”


“是。”


从后庭行至前殿,一路灯盏逐渐变多,周遭越来越亮,暖意愈盛,季昶的面色也从僵滞变得鲜活。


迈步过槛,他已然张开了双臂,讥笑着将背身的人扯入怀中,“好姐姐,今夜良宵,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孤枕一人。”


聂若菱会心一笑,目光从殿中轮转的六角马骑灯收回,转身轻佻地戳了戳他的鼻尖,“我还道昶王殿下脱不了身,不便见我呢。”


“怎会?”


“昶王殿下如今虽被禁足,可帝旭并未对宫中布防起疑,相较于我,殿下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告诉我,今晚夜宴上的事,你全然不知。”


季昶闻言,本在身后游走的手移至了聂若菱身前,状似淡然回道,“我当是什么?这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不想知道也难。”


聂若菱将他上下一番扫量,啧啧道:“你听到这个消息居然还能这么镇静,真是稀奇。”


“不然呢?他已然对我有所怀疑了。”


“那眼下这局,殿下打算怎么破?”


“我早已想好,就用美人计。”


聂若菱蹙眉,疑惑道:“这招不是早就在用了吗?如今哪有什么成效?”


季昶闻言,一手钳住聂若菱的下颌,迫着她仰起头,一手扯开她花纹繁复的前襟。


“不急……美人计,制胜的关键从来不在皮囊。”


手在兴风作浪,季昶面上仍慢条斯理地,不忘把话说话,“实乃攻心为上。”


聂若菱忍不住闷哼出声,旋即一把推开他,“我不认为今夜你还有心思同我讨论什么美人计。”


她拿回了主动权,而后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胸膛。


“攻心?”


聂若菱纤眉一挑,细长的指尖好似一枚钢刺,随着她的质问一点一点没入季昶的心田,“若此法能兵不血刃解决帝旭,确实是上上之选,不过……这次中计的,只怕不止你那感情用事的皇兄一人吧,昶王殿下?”


她凑身上来,用胳膊蛇缠住他的脖颈,伸出舌尖舔吻那飞快跳动的青脉,定定冷笑出声:“你同他,到底流着一样的血啊……”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正月十五这日,一廓圆月早早挂上梢头。


西市朱楼高耸入云,点染烟火人间。


望月楼建在外皇城禁垣上,同内皇城以密道相连,楼高八层,丈百尺,每层斗拱上都覆着净绿琉璃瓦,排列紧翘,在各色灯火映衬下泛着莹润的色泽,样式轻盈斜逸,恍如高飞的云雀。


顶层的十字歇山顶构造精巧,平坐台四面各设一个悬空抱厦,首尾以雕龙缠凤的望柱相连,形成围廊,围廊边皆用半镂空的栏杆环绕,上刻旋子彩画。


正值上月佳夜,彩绸飘飞,华灯初上,更添富丽堂皇。


望月楼下,连接西市的禁街千门如昼,鳌山万叠,人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精巧的花灯,无数细小的烟火绵延成和煦的灯海,在望月楼下盘旋。


人声熙攘,笑意徜徉,其中不乏王公贵戚,这场盛会,没有政斗和利益的纠葛,他们和普通百姓一样,翘首而盼,终于弥补新元夜宴没能一睹淑容妃真容的遗憾。


万民高捧中,淑容妃随着陛下步出,这一次她并没有戴那欲盖弥彰的面纱。


众人定睛在她身上的瞬间,心内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只怕世间技艺精绝的画师见到这位,也会犯难,不知该怎么去临摹她的模样。


若说她貌比西子,却分明比西施更温婉脱俗,眼神投来,其间似有泓光回环流淌,一身稀松平常的云锦宫装穿在她身上,竟变得素雅又雍容。


她端端柔柔站在陛下身旁,美得浑然天成,好似一块绝世的凝脂玉,再加任何雕琢都只会觉得画蛇添足。


二人在一处,便让人无端想起四个字:珠联璧合。


只是很快人群中又掀起了一些异样的动静,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激动地凑上前,颤抖着抬起手中的花灯,想要将帝王身侧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然灯火缭乱视线,高阁上的人如悬云端,颔首低眉都是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恰在此时,天际另一端,响起一阵纷扬嘹亮的清鸣,帝旭和缇兰一道昂首,只见澄澈银河下,数百只金翅雀迎面飞来。


它们个头小巧,脆声引吭,金黄色的羽毛随着舒展翅膀的动作熠熠生光,每只鸟口中都衔着一方彩旌。


缇兰眼前一亮,声色中也带了一丝雀跃,“陛下,您瞧!”


“是很漂亮。”


话虽这样说,帝旭却微微拉过身旁的人,将她挡在了身后,而后压低眉眼,转头问穆内官,“这些鸟是怎么回事?”


穆内官面露尴尬,“老奴也不知,许是青海公为陛下准备的,又或者是画馆那边擅自做主……”


眼见帝旭笑意渐收,穆内官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


帝旭回过头,正有一只金翅雀自他的眼前掠过,口中衔着的彩旌掉落,他的目光随着那幅图画一道下移,眼风骤然收紧。


他一把扯过那彩旌,团紧攥在手心,下意识地去寻身旁人的手。


却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因为她的眼前也有一只金翅鸟掉落了彩旌。


缇兰笑着伸出手,却有风来,将近在咫尺的彩旌吹开又吹远。


指节扑空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了那彩旌上的图案。


魁岸的身影依旧穿着熟悉的金甲,怀中抱着的人却是一袭紫衣。


那人是她,却又不是她。


缇兰如遭雷殛,脑中轰然一声,涌入无数陌生的画面。


雪白的皂纱,蜿蜒的廊庑,冰凉的金石板,高堂烛火簇拥下的排位,还有一记不带丝毫感情的掌掴。


这样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便被纷至沓来的熟悉的痛苦之感撕了个粉碎。


所谓陌生的画面,分明被她遗忘了的,他与她之间躲不掉的宿怨前嫌。


阶下空明的水,折出清透的光,照亮紧阖的殿门,还有上面那把巨型铜锁。


咔嚓一声,铜锁裂开,砸在她心头。


殿门呜咽着劈面倒下,尘土飞扬间,墙上的女子走下了画卷,涉过生死,化入彩旌,同帝王相拥。


四目缱绻里缠绕着风拂不动的情愫,生生将她隔绝成了局外人。


缇兰无声笑了笑,顿在半空中的手落到一半,被身旁的人牵过。


劲瘦的五指插入指缝,覆住她的手背。


片刻之前,他们之间还似这十指相扣的手一般,如胶似漆,难舍难离。


可眼下,她的心却如惊鹿,惴惴颤抖。


缇兰拼尽全力,想要合拢僵硬的指节,始终没有成功。


分不清是惶恐还是其他,她连偏过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逃,可掌心被人扯着,周遭兵禁森严,楼下是熙攘的百姓。


缇兰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蛰伏许久的围捕,发觉之时,已成困兽。


她瑟缩着目光,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慌不择路间,又一次同飘飞彩旌上的紫衣女子相撞。


这上面本该绘着的人,是那日围场中的自己。


那天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她,那晚他们头一次以灵魂相依的姿态缠绵。


这半年多以来的脉脉瞬间遮盖了方才那些噩梦般的画面,在她眼前翻飞盘旋。


那样的耳鬓厮磨,那些欢愉背后的浓情,那声独属于他们彼此的“兰儿”和“旭郎”……


她告诉自己该相信陛下这些时日以来的真心。


温热源源不断从掌心淌入心田,给了她一丝微薄的底气。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安慰自己,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如今就站在她身旁,分给阿姐一张画像又何妨?


风停,画落。


彩旌飘飘悠悠,飞入人头攒动的街巷。


而后她看见,百姓的目光一道落了下去,争抢着捧住画帛。


他们低首又抬首,用潸红的泪眼描摹她的轮廓。


她听见有人说:“十年了,不想还能再见元后故颜一面。”


寒言如匕,刺穿心扉。


十年隔沧海,南园葬故剑。


于陛下而言,紫簪阿姐同他惺惺相惜,一并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共苦患难,却没能同甘。


于百姓心中,元后曾于乱世成为他们心中之砥,义无反顾舍生换家国安宁。


这样刻骨的前缘,这样的大义和付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更没有机会企及。


她所能成为的,大概只是他统掌盛世之下的一抹华丽点缀。


可偏偏这样卑微的求全也变成了一种妄念,因为她拥有一副和阿姐一模一样的容颜。


一道道激动盈泪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缇兰看得清楚,那其中流淌着的是对元后的追逝和怀缅。


今夜,在万民高捧中登上城楼的,是帝王元后,不是她与陛下。


帝王朝身侧伸出的手,更像是跨越了重重岁月,为他们带回了留在仪王之乱的旭王妃。


这漫天的彩旌,山呼海啸的祝颂,都不是为她而来。


缇兰步步后退,挣扎着手想要从帝旭掌中抽回。


“缇兰?”


“淑容妃!”


疾呼从周遭簇拥上来,挡住参差人潮,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为首的人一脸焦急凑身过来。


缇兰浑身颤栗着,想要将他推开,却没能成功,那双手捆缚地越来越紧,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她艰涩垂头,望向腰间和手臂上的那双手,意识开始恍惚。


这双手,原也这样拥过她的。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夜,在紫簪阿姐的画像前。


当时的她满身鲜血倒在他怀中,心头如释重负。


如果可以,她愿意以命相抵,换画中人回来,换那个女子亲受这场迟来却又诚忱的敬意和朝拜。


可是为什么她没死?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抬首,女子的目光落向眼前人,看他无措又仓惶的眉目,看他额间沁出凉薄的汗珠。


须臾,目光上移,望向浩瀚的天穹,万千星子在她眼中碎为齑粉,余烬苍白。


极致的灰黯中,又有一片彩旌悠悠晃晃,自天际飘落。


上头的人像随风栩栩,扑面鲜活。


缇兰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翕动着的唇齿分明攒足了惊叫的力气,出声却已经气如游丝。


嘶喊无声散在风里,缇兰余力耗尽,血色氤氲的眼睑覆下,心防同意识一道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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