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澜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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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别序·篇一】第十一章

前情:第十章 



听完方海市一番话,方诸不顾刚解完柏奚的病体,执意入金城宫,却吃了闭门羹。


穆内官守在殿门口,摇着头将人请出,“青海公请回吧,陛下有旨,今日谁也不见。”


“我有话要对陛下说,劳烦公公通秉。”


数年命运一系,突遭解开,牵扯出了方诸这些年的旧伤和痼疾,加之心头藏着事,一路跌撞疾行,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背脊已经渗出了虚汗。


眼见方海市搀着的人,一身支离的病气,固执不肯离去,穆内官叹出一口气,声色微微颤抖,“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鬓染微霜的人言罢,双目陡红,戚然躬身,“陛下三日不眠不休,心血耗尽,已经歇下了,老奴私心,不忍扰他,还望青海公成全。”


鸾台外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掀起披风和袍袖,吹得人背影萧索。


方诸满目哀切望向紧阖的殿门,只觉束手无策。


“师父,既然陛下闭门不见,我们回去吧。”


方海市虽不知为何师父突然又开始缠绵病榻,却也猜到和金城宫里头的那位脱不了干系。


师父剃头挑子一头热,被晾在这儿吹了半晌冷风,她心底的怨怼不免更深一层,甚至迁怒了眼前丝毫不顾惜身体的人。


她眼风含嗔,耐着性子为方诸紧了紧披风,“卓英哥马上换值,医官院新开的调养方子已经煎上,回去正好让他服侍您喝下。”


方诸没再坚持,顺着她的动作下阶踏上廊庑,敏锐地察觉出她话里的猫腻,“你要去做什么?”


周遭无人,方海市还是压低了声音,回应经风而散,“今日正月初三,淑容妃该用下第二剂鱼凫散了。”


方诸眼睫颤了颤,“海市,要是淑容妃并无此意……还是及时收手为好。”


“师父这话,是在怪我擅作主张?”方海市笑得有些冷,松开他的手,“若您问的是淑容妃的想法,海市现在就可告诉您,她确实没有坚定出宫的心。昨夜陛下带来的那盏药,虽被我提前换过,却也被陛下逼着喝下,陛下前脚刚走,淑容妃后脚就搜肠刮肚,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连生的意念都没有,遑论出宫?依师父所言,我该什么都不做,任由淑容妃自生自灭,命丧天启城。”


方诸默然听着方海市一番肺腑之言,脑中却控制不住地想起曾经,想起六年前。


六年前,血流漂橹的红药原上,那般九死一生的境地,他都不觉得无望。


可眼下,心底有个压不下的声音清晰地告诉他,这一次,他被阿旭费尽心思隔绝在外,他不仅拦不了他,更可能留不住他了。


 

同生共死间滋生出的默契总是格外灵验。


帝旭潦草一觉醒来,又封了宫闭了殿。


昨夜那碗血药,缇兰只喝了一半,帝旭自是要把半数的可能变为万全。


灯烛下,嗜过血的短匕释出温光,腥气袭眼间,穆内官阖眸不忍再看,落下眼帘,耳畔却更清晰地回荡起昨夜采血结束之际帝王的话。


“若是这次没成……”


“那便再剜一回。”


穆内官再也忍受不了,睁圆怒目,手中反向使力,就欲将刀从帝王心口拔出。


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拽住。


两厢僵持间,帝旭悬在刀背上的手腕反转,掌心下移,满握住刀刃那一侧,力道方向转换间,刀尖偏移,往刀口边际划去。


本一钱大小的血洞,在主仆二人无声的较量中扩大。


穆内官愕然看着帝王指缝间溢出的鲜血顺着刀刃流向心口,融入更鲜艳的猩红。


方才还能与那血手相抗衡的蛮力彻底败下阵来,穆内官颤抖着撬开那只带血的手,同帝王齐心使力的同时,呜咽出声。


 

然当夜帝旭拂去一身腥气、披着月银重入医官院,亲喂缇兰喝下的,却是方海市暗中换过的第二剂鱼凫散。


第二日,第一剂鱼凫散作用下,缇兰的眼睛没有好转。


第三日,第二剂鱼凫散的药效发挥,缇兰开始重新陷入昏睡。


两日一夜的相处间,榻上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帝旭初时还用言语激她回应,后只缄着口,脸色苍白而阴沉,目如枯井,徒生几多茫然,几多惶恐。


入夜,意欲取第三回血的帝王回到金城宫,却见方诸和方海市一齐出现在殿中,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前日回宫,换过的汤药方子药性猛烈,方诸饮下后便栽在榻上,昏睡了两昼夜才彻底醒转,不过也确实养回了大半精神。


许是帝旭这两日的行迹太过疯迷,方海市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师父醒来,她只得老老实实将这两日所见详细叙述。


方诸听完,素日无风无雨的面上,顿时阴云密布,及至此刻见到来人,已然泛着铁青。


几日跌宕,帝旭早已心力交瘁,只以为这二人是为了政事而来,揉着眉心疲惫道:“有什么要紧事,非得今晚说?”


方诸广袖垂沉,五指紧攥,竭力稳着声线,开门见山:“是淑容妃的事。”


銮座上本半阖着眸的人立时站起身,方海市在帝王怔然的目光中利落跪地。


“陛下,此事皆臣一人筹谋,同师父没有关系。”


帝旭闻言先望向方诸,见那人伸出手,竹纹袖底藏着的,是他剜心所用的那把短匕。


“淑容妃已无性命之忧。”


方海市接口,“因臣之计,累陛下剜心两回,还请陛下降罪。”


帝旭的目光艰涩地在师徒身上逡巡几遍,竭力消化二人方才所言。


“阿旭,选择瞒下淑容妃的去留,实因我一念之差,你若还愿听我一言……”方诸张了张口,无力找补,“海市所为,并无私心。”


“所以,那日你说让我放手,是这个意思?”


“……抱歉。”


两个字的歉意,在无声中震耳欲聋。


帝旭半晌开口,唤的却是穆内官,“着人把青海公送回昭明宫。”


“阿旭!”方诸急切上前,一时间再找不出一句合适的措辞。


未几脚步骤停,身后亦传来一声惊呼,“师父!”


方诸浑身一凛,呆滞垂头,望向抵在自己胸口的刀尖。


帝旭退后一步,伸直执刀的手,拉开彼此的距离。


“你若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便让方海市自己说。”

 


不过几日的变化,事涉生死,牵扯甚多,又因方海市身份之故真假参半着,细细理来颇费了些口舌。


銮座上的人未出一言,未发一问,默声听完,万感千怀尽数沉淀为两个字。


帝旭郑重道:“多谢。”


然帝王的动容不过瞬息,眨眼功夫,他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把药交出来。”


方海市眸光一暗,“臣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最后一剂鱼凫散。”帝王言简意赅,睨着地上跪坐的人,“搜身,围宫,朕总有法子将最后一剂药找出来。”


“不必费这个周折。”方海市冷笑出声,从襟口摸出药包,掷到地上,“陛下果然一点都没变,向来刚愎自用,惯会的伎俩是强人所难。”


帝旭恍若未闻,快步走过去,垂首半跪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头顶话音接连砸下,阻隔他起身的动作。


“陛下,你那两碗心头血,是淑容妃亲自示意倒掉的。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能留住她吗?”


帝旭猝然抬起头,额间颈侧的青筋开始突突地跳动。


“岁除夜宴那晚,淑容妃生死一线,弥留之际攥着臣的手,你猜,她对臣说了什么?”


帝旭心口一窒,分神的间隙,阻止的话根本没机会脱口。


“她求臣什么都不要做,求臣放她走。”


“或许陛下还想着,把自己所为都告诉淑容妃,妄想她会感动到愿意留在您身边。”


方海市俯凑上前,拉近同他的距离,切齿反问:“可恕臣直言问一句,你配么?”


帝旭仓惶避过她凌然的眸光,退开身站起,往殿外走去。


偏偏有人紧追不穷,在他身后咄咄逼问:“陛下,你为何不敢回应臣?”


“因为你心知肚明,却不敢承认,救淑容妃的人是臣,许淑容妃新生的人是臣。”


“而陛下,你又做了些什么?”


方海市回身站起,盯着帝旭离去的背影,一字一句落下审判:


“你漠视她,折辱她,逼着她成为你缅怀发妻的祭品,不许她有丝毫的抗争,最后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她。”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她一心求死的执念从何而来?”


“你最该问的人是你自己,问问自己这一腔迟来的热血,于她而言,到底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枷锁?”


殿中沉重的脚步声步步迟缓,最终停在门槛。


殿门大敞,夜色弥漫进来,被烛影拉长的身形停在原地,在风中碎成片片残影。


“剜心之痛,赎不清你的罪孽,若无臣,岁除那晚的淑容妃根本来不及等到你那盏心头血。”


“届时陛下会当如何?”方海市顿了顿,似有所悟地讥讽道:“不用猜臣也知道,不过是再下一道追封的旨,整日抱着冰冷的牌位,在天下人面前上演一出追忆情深的戏码,成全您那份畸形又贫瘠的帝王之爱!”


凿凿的诛心之问步步逼近,化成罡风自四面八方聚涌。


帝旭耳边呼啸起冷器摩擦的锵鸣,字句传来似万刃齐发,将他心口枯竭的血洞扎成骨肉模糊。


“臣知此刻陛下心中定是愧悔难当,因为臣也一样。臣后悔自己明知淑容妃饱受摧残却选择袖手旁观,亦自恨,亲手将她送入无间地狱的人就是臣!”


“够了!”


帝旭回身之际,殿中高挂的帝王剑已经出了鞘,直指方海市的咽喉,精光吞噬血色烛影,在主人歇斯底里的怒吼中微微颤抖。


“朕谢你救缇兰一条命,不代表能容下你那颗僭越的心!”


“朕只是晚了一步,让你抢了先。”他低声警告,意欲撇清,又似在说服自己,“就算来不及,就算无法挽回,也得是缇兰亲口跟朕说。”


“莫再肖想她!”


 

自入医官院,这是头一次,缇兰醒来时榻沿空无一人。


连着躺了四五日,她撑着薄力坐起身,循着殿中最亮堂的那处转头。


天光轻飏,同庭院里鲜活的花木交相辉映,落在女子眸中只成眇眇点缀,烙不出多余的色彩。


纵使看不清,暖阳总是惹人贪恋,缇兰不免出神多望了几许。


鱼凫散作用下,她自觉反应迟钝了许多,殿门开阖声已经听不真切。


一道飘来的话音也是忽近忽远,“你在想谁?”


可她还是一瞬辨出了来人身份,头没有跟着偏转,而是循着侧身的姿势垂下,一双涣散的杏眼飘在虚空里,没有落点,同前几日一样。


帝旭知道她不会回应,兀自道:“是索兰?还是方海市?”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入神仔细端详她的容颜。


“索兰今日启程离开天启回注辇,至于方海市,也不会来了。”


“你想要的东西,朕已给你准备好了。”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余光捕捉到她袖中骤然蜷手的动作。


他的心寸寸下坠,自嘲的念头上涌,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没来由提起一口气,如常开口:


“不过在喝之前,朕还有些话要说。”


“岁除夜宴那晚,是昶王出的手,朕怀疑过背后是否有注辇的手笔,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再深究,放索兰离开。”


“不为别的,这一箭是你为朕所受,之前是紫簪,如今是你,朕当谢他们的。”


“从前你总觉得身不由己,朕今日给你选择的机会。”


穆内官应声进殿,端来熬好的最后一剂鱼凫散。


帝旭同她一道侧着身,被刀划伤的手离缇兰更近,他便用那只手端起碗盏送至她脸侧。


“喝了这药,淑容妃会和科洛尔提·缇兰一起死在天启城,你回不去母国,你牵挂的母妃不知内情,生与死之间,你猜她会如何择选?”


“朕此生有幸,遇见两个甘愿以命相护的女人,淑容妃若是就这么‘死’了,你觉得朕会怎样对注辇?”


本是质问意味的叩问,帝旭的声音却随着女子回转身体的动作变轻变缓。


最后一句话说完,眼前人也同他面对面,眼神却迟迟没有跟过来。


许久许久,她伸出手,素指覆在他端着药碗的手背上,没有接过汤药,反手一路摸索向前,探入帝旭袍袖。


袖口被扯开,微凉的指尖轻颤着,将青筋隐隐的臂膊紧握。


她终于抬起头,同他四目相对,浑浊眸色中丛生的枯寂一览无遗,唇角却陡然勉起,攒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


帝旭呼吸收紧,本就有伤的手跟着一抖,鱼凫散洒了半盏。缇兰的另一只手便跟着握上来,捧起帝旭的手臂。


在他忐忑又狼狈的目光中,女子利落垂头,张口咬了下去。


帝旭吃痛,指节力气散尽,再也拖不住碗盏的重量。


随着瓷片碎裂在地上的声音一道刺入心间的,是她齿下不断加深的力气。


缇兰闭着眼,口中是他的血,掌中是他的脉搏。


温热自女子的唇齿漫涌出来,猩红的颜色流入帝旭眼眸,凝成浩瀚而绵密的痛楚席卷滚落。


泪哽咽着流出,帝旭却笑出了形。


缇兰此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惩罚也好,抗议也罢,她终是选择了留下。


只要她肯留下。


细微又蓬勃的欣喜似野草疯长,于名为绝望的绝壁上生根发芽,在他心上燎原。


只是有人眸中的光死灰复燃,有人心底的光彻底熄灭。


帝旭心神波荡间,缇兰松了口,他随心伸出手,想要拭去她唇边血迹,被精准地避开。


他的气息太过明显,纵使缇兰现在视物不清,也能立刻感知到他的无声接近。


帝旭的手停在半空,阻止他的不止女子的动作,还有她凝泪的眉眼里,毫不掩饰的嫌恶。


她当着他的面,用袖子和手抹开蜿蜒的泪,想将口中面上属于他的血擦净。


却是越擦越多,清泪在血色斑驳中冲出两道刺目的水痕,顺着鹅颈流下,在雪白中衣上洇开一朵朵血粉色的花。


一条带血的手臂,一只干净的手,一道落下,宽大的袍袖掩住那两排狰狞而整齐的血印,却止不住潺潺的血流,顺着手腕和裹着纱布的手背蛇形爬出。


他脑中一片空白,无措地合拢指节,下意识用干净的手去遮,触到的瞬间便后悔了。


从发乎情止乎礼的暧昧,到帷帐间蚀骨销魂的缠绵,再到隔着生死抉择的两相无言,他只剩这双手可以挽留,如今也双双染血,再触碰不到她。


缇兰却在这时开了口,同他道出三日来的第一句话:


“药已经洒了,陛下还有什么想说的?”


帝旭闻言,失笑垂头,扪心自问,确实没有了。


说他做的那些荒唐事,已经没有丝毫意义,真正救她的另有其人,他只是禁锢她的祸首。


他方才所言,已将自己所有的退路堵死。


眼下他所有的让步在她看来,全都来自那一箭,是她的挺身而出让他心生恻隐,动了情。


只是国仇家恨当前,他这点真情当真难以启齿,且荒唐得可笑。


而缇兰的妥协,于她自己而言,近乎自毁,且不掺杂分毫爱恋,初为母妃,后为九州和平。


她的母妃,他虽然设局诱注辇暂时保下了她的命,却也不敢保证安然无恙地将她带到缇兰身边。


注辇挑衅至此,他放虎归山只是权宜之计,九州重燃战火或早或晚,不可避免。


她所求,他或许一个也满足不了。


帝旭转瞬又想,左右积怨已深,再多些又何妨?


最起码她这次选择了活着。


只是胸膛上被他亲手划开的皮肉似乎又重新翻涌出来,一呼一吸都是针尖刺骨般的疼,磋磨着他长日紧绷的神经。


帝旭扯了扯唇角,不顾她的抗拒伸出手,无声将女子拢入怀中,动作缓慢而庄重。


许是心口都藏着伤,纵使胸膛紧贴,他怎么也寻不到她的心跳声。


他便短暂聚起涣散的心力,孤注一掷将她拥得更紧。


直到走出医厅,阖门声在身后响起,帝旭眼前一黑,强撑的意气终于不再挣扎,就势从一线涯边跌下。




【篇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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