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澜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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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蛾眉·续】上篇——《幽梦断(二)》

这章有点甜。




风卷残云,夜幕沉沉降临,无论白日曾发生过何等惊险的事情,国朝风暴的最中心岿然如昔。


金城宫正殿门前,季昶来回踱着步,亲王服的大摆上沾着脏污和隼羽,颇显狼狈,但他却恍然未觉,只不住地朝殿内张望。


殿门开阖,穆内官从内快步走出,朝来人恭敬一礼,“昶王殿下,医官已经来看过,陛下伤得并不重,只是需要休养一段日子,陛下说您今日也受了惊,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季昶满脸急切,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今日献礼,却又遇上了行刺之事,本王知道皇兄信我,可本王实在是放心不下,劳烦穆公公通秉……”


正在此时,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啜泣,低徊轻促,隔着熠熠烛火和明纸轩窗落入耳中,更像娇声软吟。


季昶面露尴尬,咽下了接下去想说的话,穆内官似是见怪不怪,脸上的笑隐隐含歉,“奴婢不敢欺瞒四殿下,此刻有人在陛下身边侍疾,您尽可放心,中郎将已经备好车,即刻送殿下回府。”


然而,一门之隔的帝王起居殿内,全无旖旎的气氛。


金猊兽衔吐翡烟,因为今日帝王受惊,往日幽幽如蔼的香气,现下闻起来却浓烈得有些刺鼻。


穆内官垂头站在寝阁插屏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按您的吩咐送昶王殿下离开,医官院也传回了消息,愈安宫和昭明宫一切妥当。”


画屏上的影子随着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帝旭换好了常服从后走出,没有分给被绑在銮柱上的女子任何眼神,径自道:“今日在马场既然对鉴明出了手,朕以为你心里大概能猜到他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不想还是这么莽撞。”


帝旭从烛塔上拿过一支蜡烛,朝她走去,“可看清楚了?”


方海市没回应,却也放弃了挣扎,只死死盯着面前内侍手中的长卷,眼中满盈的泪珠滚落,洇透了一卷卷写着她今日刺杀之人名姓的帛面。


【天享元年,帝微服遇刺,亲卫方氏护驾及时,中箭三矢。】


【天享三年,帝巡南郡,流寇作乱,霁风馆指挥使方鉴明以身护銮驾,落入埋伏,中瘴毒。】


【天享五年,……,青海公救驾腹背受敌,重伤险不治。】


【天享六年,……】【天享九年,……】【天享十年,……】


一行一行看过去,她脑中眩晕不已,只觉得皂白分明的字里行间渗出的全是师父的血。


帝旭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示意内侍将长卷交给他,而后吩咐穆内官:“给她松绑,都下去吧。”


言罢回身走向熏炉,打开盖子把那卷帛书扔了进去,用手中的蜡烛将其付之一炬。


方海市隔着鎏金的镂空看见里头汹涌的火舌,下意识扑了过去,却被帝旭低声制止:“这东西若是流传出去,被有心之人稍加描绘,朕与鉴明将死无葬身之地。”


“师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是拜你所赐……我只恨当初在西市没有一刀解决了你!”


帝旭轻嗤一声,负手抛来一记玩味的眼神,挑眉反问:“解决朕?”


方海市亦在此时反应过来,周身腾起的杀意微微收敛,却仍是錾紧了牙关:“你今日说出那番稀奇古怪的话,还将我带到金城宫,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不是为了你。”帝旭的目光再度落向她脖颈上挂着的扳指,“朕这么做,都是为了鉴明。”


“少在这里冠冕堂皇!这些年,你若是真的在乎师父的安危,怎会数次无视他的旧疾,亲涉险境?”


帝旭置若罔闻,直入主题,“你去流觞之前,鉴明一定跟你说了什么吧?”


面前女子的眸光陡然生变,似是陷入了一场美好的故梦一般,隐隐露出几分期待,帝旭心中了然。


“不如让朕来猜猜,他应该是告诉了你,你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秘密就藏在流觞。他甚至可能给了你一份带有条件的承诺,承诺只要你能找出并接受他的难言之隐,他就会直面你对他的感情,向全天下宣布你们的关系。”


话至此处,帝旭警惕地望了一眼殿外,凝声继续道:“如今这个秘密你已经知道了,今日在马场也多亏了你,才没有暴露我和鉴明之间的柏奚。但事到如今朕也必须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鉴明答应你的承诺,恐怕已经无法兑现。”


帛书已经焚去了大半,香灰和浊烟旋绕着萦于眼前,逼出了方海市更多眼泪。


视线模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师父同她剖白隐情的那日,鼻息间是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眼前是他苍白而诚温柔的笑颜,师父的语气一如既往沉敛,将秘密的一角娓娓道来。


她看见那日的自己按捺着内心的雀跃领命,任师父给自己戴上他珍视的扳指,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过身,拉开房门,顶着满树枯萎的霁风花离开。


方海市苦笑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我对师父出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能活下来。”


只有她和师父彼此知道,她手中那把短刀沾着的,是本该刺入天子身体的袖箭的血。


也只有他们彼此清楚,她挥来的这一刀,斩断的不只是心怀不轨之人的恶意试探,还有他们之间本就已经微乎其微的可能。


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救下的,她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


“可鉴明希望你活着。”帝旭将她从上到下一番打量,“你眼下这幅模样,是他的手笔吧?”


鹰喙虽然锋利,但绝不至于将人的衣冠搞得如此狼狈,更何况,为了方便做事,内侍的帽子都是固定好的,除非主动解开,无法轻易松动,可方海市完全露于人前的时候,已然披头散发。


唯一的可能是方诸趁着鹰群包围上来,拆了她的冠帽。


这是他在认出行刺之人是谁之后,最先想到的保全她的办法。


——揭穿她的女儿身,再利用自己和帝旭之间的默契,将欺君之人变成皇帝的女人。


听着帝旭的解释,方海市眼中的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只不住地摇头,显然无法接受帝旭接下来要为她安排的身份,“让我做你的妃子?还不如让我去死!”


“你以为你如今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吗?”


织物燃烧的声音渐渐消歇,烟灰的气息被龙涎掩过,帝旭合上香盖,已经不太想要跟她争辩,“要么,在这里相安无事待到天亮;要么,现在就从金城宫出去。你若逃,不用朕动手,外头有无数人等着取你性命;你若自裁,那你师父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还会因为你的死而背负上欺君之罪和无数骂名。”


帝旭掸了掸身上被沾的飞灰,透过弥迂的香雾直视跌坐在地的人的眼睛,质问意味明显:“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确定要一意孤行?”


地上的人毫不示弱,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帝旭将她磅礴的恨意尽收眼底,微眯了眼睛,朗声唤殿外之人:“穆德庆!”


殿门一重一重应声从内向外打开,方海市从地上站起转身,犹豫不过片刻便抬起了脚。


她似是迫切地想要逃离,脚步越来越快,却又在将要迈过第一道门槛时停了下来。


许久许久,宫门徐徐从里面阖上,像极了一声沉重的长叹。


放在门框上的手攥紧,披头散发的女子终于垂下头,双肩开始轻颤,“怎么样你才能答应和师父解除柏奚?”


“这个问题,你该问你师父。”帝旭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失笑,无奈道:“不想解开我们之间这道禁锢的人,从来都不是朕,而是他方鉴明。”


鸾台风紧,局势晦昧,宫城内外,无数人一夜未眠。


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帝旭便迫不及待宣布辍朝,他与方海市从金城宫后殿窗户跳下的同时,穆内官亦打开了前殿殿门,用一道封妃诏书堵住了在外殿前跪了一夜的群臣的嘴。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跳窗这样的事他做得行云流水,可如今皇袍加身,翻起墙来束手束脚,整个人颇显狼狈。


方海市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的内侍服,轻巧地跃下,而后扶低自己头上的帽子,目光不住地落向昭明宫的方向。


帝旭忙着理沾了灰的袍袖,仍不忘提醒:“别忘了你昨夜答应好的,明日的封妃典礼,千万别露破绽。”


方海市回身,一脸莫名其妙,“我没听错的话,陛下方才是在提醒我好好伪装女子?”


“伪装”两个字咬得颇重,帝旭却挑了挑眉,“朕并不相信一个做了十多年男子的女人,能很快就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方海市抱臂在身前,脸上堆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反唇相讥:“不劳陛下多嘴,你还是先想想一会儿该怎么跟淑容妃解释吧。”


“缇兰和你不一样,她会理解朕。”


“的确,淑容妃不像我这么没心没肺。”方海市上前几步,话中尽显锋芒:“崩漏之症偏偏带走了她脑海中只关于天启城的这部分记忆,陛下难道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


这声看似轻飘飘的叩问,让帝旭如遭棒喝。


方海市并没有等他回答,直接转身离去。


——原也不用回答,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有人迟迟不愿承认罢了。


帝旭在原地默默良久,直到四肢百骸早已散尽温度,才迈开步子,朝愈安宫的方向走去。


迎面吹来的冷风呼啸着,很快灌满他空寂的心田。


几个月没有踏入其中,愈安宫已不复夏日的郁郁葱葱,霜林萧瑟,寒鸦哀啼。


昨日仓促,殿中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重新归置,随侍的人数也没有达到定额,整座宫殿冷冷清清的,虽然已经修葺一新,到底还是因为久无人居褪去了鲜活颜色。


帝旭刚进踏进正殿,正遇见碧紫端着早膳出来。


碧紫见到来人头也没抬,略略行礼,“陛下。”


帝旭扫了一眼未曾动过的碗盏,抬起手摸了摸碗壁,指尖染上一层微凉。


“淑容妃还睡着?”


“是。”


“把这些撤了,吩咐尚膳司熬些暖身的热粥来。”


帝旭一边吩咐,一边挑起了珠帘,碧红听见动静从寝殿退了出来,碧紫却还停在原地。


“陛下,淑容妃的伤虽然不是特别凶险,伤处却在脸上,恢复的时候更要小心留下疤痕。医官嘱咐,为了避免牵扯到伤口,尽量让淑容妃少说话。”


碧红听到这话狐疑地望了一眼身边的人,待二人一道目送帝王进了寝殿,低声提醒道:“碧紫,你这样说话,小心陛下怪罪。”


“那又如何?反正平日里即使淑容妃没错,陛下也免不了一顿责难。”


“你今日……怎么有些奇怪?”


碧紫望着被缭乱的连珠帐,扯扯嘴角,流光落在她的眼底,忽明忽暗,“我只是有些心疼公主。”


帝旭脑中闪着碧紫方才的那番话,轻轻坐在榻沿,慢慢将锦被拨开。


榻上人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距离左眼只有几寸的伤口已经被遮住,血色隐在白色的纱布下,若隐若现。


她的眉头蹙着,双手抱在胸前,帝旭有一瞬间的恍惚,想到了几个月前,那时候缇兰的体寒之症还并未发展成崩漏,却也是终日与汤药为伴,每次他来愈安宫,她大半时候都在昏睡着。


彼时她睡觉的模样,和眼前的姿势很像,瑟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搂住自己,像是一只身处在危机四伏中的小兽,连睡梦中都在惴惴不安。


他往前凑了凑,想要将她抱入怀中,被凝视着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眼神却截然不同,帝旭先露了怯,下意识避开了她水漉漉的眸子,缇兰却仍旧是温温柔柔地,朝他颔首见礼。


然而帝旭何尝没有看清,方才睁眼看到他时那一闪而逝的失望、肿如鱼目的双眼都骗不了人,她并非表面看起来这样云淡风轻。


帝旭心中微恸,安慰的话就在嘴边,缇兰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对不起陛下,臣妾没能保护好这张脸。”


话音轻轻泠泠地落下,帝旭呼吸骤然收紧,想要拂脸的手也僵在半空,落在女子身上任何地方都只觉冒昧。


他盯着自己的手,骤然想起了昨夜。


昨晚他和方海市分坐两殿,缇兰住过的偏殿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躺在榻上,一会儿看看雕花承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衣桁上的女式宫装,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好起身坐在灯下布残棋,信手落子,最后竟摆出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帝旭下意识抬起头重新望向衣桁,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起,心底的那个身影从紫簪变成了缇兰。


眼下,缇兰的话就叩在他的心门,她一直没忘,自己的容貌和阿姐一模一样。


可昨日在马场,他看到缇兰脸上的血痕,第一反应是,她该有多疼。血顺着她的脸颊滴在自己的手心,与崩漏那晚裹在指尖的那簇鲜红画面重叠,一道在脑中炸开。


直到方才,若非缇兰主动提起,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缇兰伤到的是和紫簪一模一样的皮相。


于他而言,他并不希望她受一点伤,至于伤到的是脸、是腿、是手脚、还是身上任何地方,并没有差别。


更让他觉得窝心的是,缇兰觉得在他面前,这副皮相从来都不只属于她自己,就像众人以为的那样。


帝旭张张口,却发现此刻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心中紫簪和缇兰的关系,都稍显苍白。


他退而求其次,用手提起锦被,裹住女子略显纤薄的身体。


“说的什么傻话?”他隔着锦被将她揽入怀中,直视她的眼睛,“该道歉的人,是朕。”


“臣妾……”


“嘘——”帝旭闭上眼,抵住她的额头,“让缇兰受伤,让缇兰流泪,让缇兰辗转难过一整夜,都是朕的错。我知道缇兰想说什么,但不妨先听听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看看我的道歉是否有诚意。好吗?”


帝王的眉目近在咫尺,缇兰看着他不设防的疲惫神情,不由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应声点头。


帝旭得到首肯睁开眼,轻轻捧着她的脸,避开了伤口,让其枕在自己肩头,将柏奚的事情和盘托出。


从仪王之乱到清扫六翼将,从紫簪身死到马场遇刺,他生平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同人说起那些噩梦,感受却意外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便是本来的我,缇兰听完,会觉得害怕吗?”


缇兰从他怀中抬起头,含泪带笑摇头,柔荑也从锦被中探出握住帝王微凉的手以示安慰。


“别哭。”他一壁拂却她右脸颊盘卧的水,一壁吻平她右眼底泫然落下的泪。


这一次他没有再避讳,伸出指尖轻轻摩挲在她脸上的纱布边缘,眼神在那抹血色上流连许久许久,才颤抖着声音问:“疼吗?”


缇兰主动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侧,点头又摇头。


“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朕的缇兰,朕的淑容妃,不久以后,还会是朕的皇后。”


缇兰被他这句话彻底骇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帝旭眸光熠熠,没有急着说话,转而开始用行动抚慰她忽上忽下的一颗心。


微砺的指尖插入女子鬓发,绕到颈后,手微微使力的同时,唇也贴上了她的额头。


那唇冰冰凉凉的,从眉心一路克制着逡巡到唇畔,复寻到她的耳廓,又是扫舐又是轻咬,企图扑灭她耳边烧起来的热意。


偏偏气息低回婉转,勾起更多欲火。


“做朕的皇后,可好?”






久违的碎碎念:

这章是(被迫)半哑巴缇兰……本来还有新元夜宴和上元灯会缇兰恢复记忆,但因为审核等问题,就先放出来这些吧,剩下的下章继续。

这章帝旭算是在心里对紫簪和缇兰进行了界线划分,认清了缇兰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当然之后他对她的感情还会继续加深和升华,但可能有宝子还有疑问这章为什么狗子没有很明确地和缇兰讲清楚她不是紫簪替身。我来说一下这样设计的理由,一个是月上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感情割裂桥段,所以在画娥眉中为了避免审美疲劳,我会选择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帮帝旭认清自己的心,另一个理由是画峨眉中我倾向于把狗子塑造成一个说得少做得多的帅强惨形象,与其让他叭叭太多,我会更多地让缇兰从帝旭做的事中来感知他的感情和用心。

画峨眉中的狗子也不再习惯用眼泪和示弱来博取关注,变得更加内敛和“冷血”,相对来说更像一个从刀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帝王。所以对于缇兰受伤一事,他的反应可能没有月上狗子那么热切,但也只是表面没有那么热切而已,并不是不在乎缇兰。

他也是有他自己萌点在的,比如会翻窗偷跑去看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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